鞭炮声里
除夕,不寻常的是海拉尔的天,太阳在冬日的极寒中折射出两个盘旋的幻影,像一双眼注视欢庆着节日的城市,我知道这是幻日,罕见的光学现象。鞭炮声中,小区的道路没有行人。
我依旧怀念故乡小镇的年,多少年以前的这个早晨,炊烟大概已经升起,那是早饭要熟的时节。孩子们不知疲倦挨家挨户寻找伙伴出去放炮,千家万户的小屋里,人们欣喜的忙碌着,电视开得很大声……那时我会坐在奶奶家的床边,陪不识字的奶奶看电视,她眼睛也不好,看不懂什么节目,但她总是那样微笑着,眯缝着眼睛,在温暖的小屋里,与我坐在电视前。
那时我们也爱放炮,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,几个孩子拎着几个袋子的爆竹,在街上,广场上,在封冻的河面上,用划炮炸开冰雪,看窜天猴升上天空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无忧无虑的童年中,在那些喧闹而快乐的节日里,我曾与一个忧愁的人相逢。
忘记了那是哪一年的三十上午,只记得天空不甚明朗,我们在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瞎逛,那时我们总是这样,走着,聊着天,已经不知到了哪里。在十字路口西侧的空地上,除了兴高采烈的孩子们,还有一个男人,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,裹着单薄的棉袄,用绳子拖着一个破纸箱在街上弓着身子缓缓地向西走。我很好奇那个箱子,就走近看了看。那是个很小的纸壳箱,里面放着三四挂鞭炮,已经装得很满了。见我走近,他用很低的,几乎有些卑怯的声音,压着嗓子挤出了一声:“卖挂鞭哎…孩子,你家买鞭炮吗?”
彼时距祖父过世尚未满三年,我家还不能放挂鞭,我们一群孩子继续聊着天,喧闹地走远了,他也拖着纸箱,背对着我们,在冬日无人的街上慢慢走远。
那时我也懂得了思考,我没想通,为什么面对一个小孩子,他会表现出那样的怯懦与窘迫;为什么在万家团聚的除夕,他那么落寞地走在街上,卖着仅仅几副鞭炮。
后来我渐渐懂得了。
我在海拉尔二中的旧校区北门口住了两年,那里曾有一个卖爆米花的老人,我清楚的记得他的那声吆喝,很多高中的同学可能都听到过,“卖…爆米花儿…呦”,“花”字拉得很长。我被这声哀叹似的吆喝吸引,透过窗户看到一个老人,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老人,一只胳膊引着一个破三轮,一只袖管折了一半,在空中飘动着。我的心沉了一下,匆忙穿上衣服,追到已经有些走远的三轮前,他瘦骨嶙峋,眼窝深陷,透着疲倦与坚毅。我买了很大一袋爆米花,是老式的玉米卷。他的声音太小了,沙哑地使我无法分辨。老人伸出一只手,坚持要为我解开袋子上的结,路过的一个大娘冲上来,把袋子从老人手里夺过来,打开开了结,她与我一起回到小区院子,喃喃自语:“不容易啊…”
在最困顿的生活中,有人选择自力更生。不要对尊严表现出任何怜悯,走下楼做一个寻常的顾客,给劳动以回报,这是我们能做到的善意。
后来我常常寻觅着这位独臂老人,向母亲问起,向街上张望。但第二年的夏天,第三年,直到学校搬离,我再也没有再听到那声吆喝。
在除夕的鞭炮声中,我想起了这些。
那是当时中国最饥饿最困顿的安徽,土地欠收。困于饥馑,爷爷决定带着一家人北上,跨越半个中国,辗转来到林区以求一家人的温饱。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,他们苦苦挣扎。当米缸中的粮食终于难以维持全家人生活的时候,爷爷做出了离开家的决定,委身他乡,为家里节约一个汉子的口粮。他独行踽踽,身无长物,登上了驶向衡水的火车。
困顿的年代,在陌生的城市里安身绝非易事,他无依无靠,只能寻觅一些零活,用挣来的一点点本钱在陌生的街巷摆摊做些小生意,以求果腹。
转眼物是人非,过去的故事已越来越远了,只是偶然在梦中又重新清晰起来,在那些无眠的夜里,我有时会想起独臂老人,想起爷爷。在那个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,他们都只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,却独自负担着一个家的沉重。这些回忆常常使我想起那个曾与我在除夕的上午相遇的人。不知他的几副鞭炮卖出去了没有,为孩子的奶粉,还是回家的路费。
我早已忘记了他的模样,但我猜得到,在除夕的鞭炮声中,他拖着纸箱,负担着多少难言的沉重。